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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墨白无言地看着罗靖。治愈碧泉用了罗靖一整碗的鲜血,要治全城的人,他有多少血让人喝?何况,那碗血内还有他自己的血做引子才能奏效,即使罗靖的血够多,他只怕也支持不住。
罗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异想天开,但他实在是着急。染疫人数渐多而药材渐缺,倘若疫情爆发军士大批死去,恐怕这一仗丁兰察不但无功反而有过。白城距离不远,这里的事情必然瞒不过他们,但白城至今未有动静,想来也是要等着拿丁兰察的把柄。
沈墨白看着他紧皱的眉头,低下头道:“西北风不止,即使能治愈城中染疫的病人,也会再染疫的。”
罗靖沉默一会,突然问道:“当真再没办法了?”他现在已经发现,沈墨白不会说谎,一旦有什么事情他不想说,就会低下头去。
沈墨白微微惊跳了一下,没有回答。罗靖看着他垂在额前的一绺黑发,缓缓道:“白城是不会供应治疫药物的,他们正在等着看大帅的笑话呢。这次大帅不折兵将就击退了北蛮大军,有人看着不顺眼,正愁没有把柄。如果疫情得不到控制,只能让染疫的人去掩埋沿路的尸体,然后把这些染疫之人全部——”
沈墨白猛地抬起头来:“怎么样?”
罗靖闭紧了嘴唇,半天才挤出几个字:“全部烧死。”这并不只是吓唬沈墨白,权衡之下,只有这个法子最为实用。只是无论丁兰察还是他手下的将军们,都还不忍心下这个命令。但时间拖得越久,局势就越是难以收拾,只怕到了最后,要死的人更多。
沈墨白惊骇地看着他,手指紧紧抓着自己衣裳的下摆,微微发抖。罗靖看了他一会,低下头来轻柔地道:“当真没有办法了?”
沈墨白闭了闭眼睛,终于低声道:“有。”
吴城此时已经是人心惶惶了,没事大家都躲在屋子里,谁也不敢随便出门,连门窗都堵得紧紧的,唯恐那怪风吹进来,三不知的就染了瘟疫。因此要找一处无人打扰的空旷地方,实在不难。
罗靖将沈墨白画出的三十六面纸旗在地上一一插好,将沈墨白圈在中央。回头看看,他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这是要做什么?”
沈墨白环视被西北风吹得猎猎做响的纸旗,觉得身上很冷。失去菩提珠,他好像永远少穿了一件衣裳,不只是身上冷,心里也有些冷。
“都,插牢了么?”这些纸旗其实是用来保护他的,如果作法过程中纸旗倒了,就等于把他暴露无遗。
沈墨白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平静静的,罗靖却从其中听出了郑重的意味,立刻将纸旗重新巡视一遍,点头道:“插牢了。”
沈墨白低下头,深深吸口气,从怀里掏出几张用朱砂涂抹了字符的黄纸。这是他早就写好的,罗靖看了半天,才勉强辨认出两个字符:巽二。沈墨白把黄纸折起来,迎风一晃,黄纸无火自燃,纸灰化作片片蝴蝶,在呼呼的西北风中竟然笔直地向上升去。
罗靖微微吃了一惊,这才发现,自从他插下纸旗之的一,纸旗形成的圆圈里就没有半点风,那呼啸的西北风,似乎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。他耳边能听到风声,身上却感觉不到半点风吹。
“这是——”
“借灵。”沈墨白仰头看着纸灰一直向上飞腾,语气平静而萧索,“西北风迎面吹来,疫气直逼,边治疫边染疫,事半功倍。巽二是风神。这借灵符书他名字,就是借风神之灵,刮一场东南风,我们才好去掩埋那些尸骨。”
罗靖环望四周,果然飒飒飘动的纸旗慢慢平静下来,半晌,重新飘动,却换了个方向,果然是起了东南风。沈墨白神情有些疲惫,道:“东南风虽将疫气刮离,但天气和暖,尸体腐烂更快,将军须得着人尽快清理掩埋。且这三日东南风是自明春借来,到时须得还了回去,要防倒春寒伤了庄稼。”
罗靖对明年的事暂时不感兴趣,道:“那这些已染疫之人该如何治愈?”
沈墨白无言地看着他,却见他只顾着去看城头大旗的飘动方向,确认了此时起的确实是东南风,便一抬手,射出一支响箭,远处隐隐便听城门开启之声,想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出城去清理尸体了。沈墨白看着他的侧面——这几日忙得不眠不休,轮廓又瘦削了一些,精神却是极充足的,像是山里的兽,不管不顾地活着,无论何时都满溢着生机。罗靖察觉到他的目光,回过头来看他:“是不是真要我的血?”
沈墨白低下头,无声地叹了口气,打起点精神:“不必。”
罗靖看着他取出研好的朱砂,在纸上一笔笔描画起来。那朱砂不知是用什么调的,红得不同一般,绘在纸上隐隐生光。朱砂研得极浓,笔几乎拖不开,沈墨白画得颇为艰难,半天才有个样子,他额上已经浸出了汗水。罗靖凑过来看看,像是画了一棵树。沈墨白放下笔,看了一眼身周的纸旗。纸旗插得仍是牢牢的,他稍稍松口气,取过旁边盛着水的铜盆,将纸投进水中。纸立刻浸透了水,那红色却并不洇开,反而更是鲜艳。沈墨白仿佛不胜疲惫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,道:“将军着人生火,将这盆水边熬边搅,中途不可停顿。半个时辰后才可离火。”
罗靖不知这是何用意,但看沈墨白累得脸色苍白的模样,便端起盆道:“我去安排人便是。你可要回去休息?”
沈墨白看看四周的纸旗,眼中微微露出畏惧的神色,摇了摇头:“我,我再呆一会。”
罗靖这时候心急这盆里能熬出什么来,也不曾注意沈墨白的神情,只道:“那你自己回去,累了好好歇息,要什么东西,只管跟碧烟说。”说完,匆匆端着铜盆走了。
罗靖并没注意,他一走出纸旗围成的圈子,那些纸旗的飘动突然诡异起来,圈外明明刮的是东南风,三十六面纸旗却是各自有各自的方向,杂乱无章地飘动。沈墨白惊慌地看着四周——原来这些纸旗也护不住他么?他用酸疼的手臂端起那一盅朱砂向周围泼去,朱砂流在他身周的地面上,却留下一处处空白,仔细看去,就像是一个个脚印……
罗靖亲自点火煎熬铜盆中的水,边熬边用木棍搅动。奇怪的是,无论加多大的火力,水都不沸腾,反倒是纸上画的红色渐渐从纸上洇出来,将整盆水染成深红,再熬煮下去就变成黑色。罗靖越是搅动,水便越是粘稠,直到满满一盆水熬成胶一般的一小团东西,恰好半个时辰。罗靖疑惑地撤了火,用棍子捅捅盆底这一小坨古怪东西。不想他这轻轻一下捅过去,登时散发出一股香气,闻之令人神清气爽,说不出的舒服。罗靖顿时精神一振,虽然还不知这是什么东西,也猜得出必是好物,当下把这一小坨抠到碗里端着,直奔去找沈墨白。不想一问碧烟,才知沈墨白并未回来,罗靖连忙去了作法之处,果然远远便看见沈墨白倒在地上,那流了一地的朱砂在他身下,真像是鲜血一般,周围的纸旗已经东倒西歪,破败不堪。罗靖连忙抢进去把他抱起来,触手只觉此人身上冰冷,简直像抱着块冰,眉头紧皱着,嘴唇微动,不知在喃喃些什么,竟像是在做噩梦一般,任是罗靖连叫几声,半点反应也无。罗靖心里一紧,抱起人便奔回住处。此时城中所有的郎中军医都在忙着治疫,一时也找不到人,罗靖也隐约猜到沈墨白这模样有些古怪,于是且不去请郎中,先叫碧烟打了热水来,将沈墨白脱去衣裳整个浸在水里,然后在四周点起火盆,自己坐在旁边,动手搓他冰冷的手足。果然这般折腾了片刻,沈墨白微微动了动,睁开了眼睛。罗靖这才松了口气,一面继续搓揉,一面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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