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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康老师很怪哦!”阿珠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,因为不知其何所指,江雁容简直不知如何接口。但,阿珠并没有要她接口的意思,她自管自地又接了下来:“我们叫康老师醉老头,他一天到晚喝酒,有的时候醉昏了,连课都不上。还有的时候,跑来上课,满身都是酒气。有一次,喝醉了,在他房里又哭又笑,我们都跑去看,罗老师赶去把我们都赶跑了。”

江雁容的心脏像被人捏紧似的痛楚了起来。康南,哦,康南!而且阿珠笑了,又说,“康老师最脏了,房间里总是乱七八糟,他又不换衣服,衬衫领子都是黑的,我爸爸说,老头子都不喜欢洗澡的。”说完,她又笑了。

康南,他变成什么样子了?江雁容感到无法思议。她那整洁潇洒的康南,她那柔情似水的康南,难道就是现在阿珠嘴里的那个老头子?他已经很老了吗?但是,他再老,也是她那可爱的、诗一样的康南哦!他在她心目里的地位永远不变!可是,现在,她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紧张,她渴望马上见到康南,却又害怕见到康南了。

“康老师也不理发,头发好长,也不剃胡子,胡子长得太长了,他就用剪刀乱七八糟地剪一剪,”阿珠又说了,一面说一面笑,似乎谈到一件非常开心的事,“常常脸上一边有胡子一边没胡子就来上课了,哈哈,真好玩,他是个怪人!”

怪人!是的,从阿珠嘴里的描写,他岂止是个怪人,简直是个怪物了!

县立中学在望了,没有高楼大厦,只是四面有几排木板房子的教室,但有极大的空地。和以前江雁容的中学比起来,这儿简直是个贫民窟。在校门口下了车,由于地势较高,没有积水,就到处都是漫天的黄土,风把灰沙扬了起来,简直使人无法睁开眼睛。阿珠指示着说:

“穿过操场右面第三排第二间,就是康老师的房子,罗老师的在最后一间。”

“谢谢你送我!”江雁容说,打开手提包,想给她一点钱,阿珠立即叫了起来:

“啊呀,不要!不要!”说着,就逃难似的跳上自行车向来路飞驰而去,去了一段,又回过头来对江雁容挥挥手,笑着说了声再见。

江雁容目送阿珠的影子消失。她在校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,竟无法鼓足勇气走进去。这么多年了,她再贸然而来,康南不知会作如何想法?忽然,她感到一阵惶恐,觉得此行似乎太鲁莽了一些。见了他,她要怎么说呢?她能问:“我投奔你来了,你还要我吗?”如果他斥责她,她又能怎样?而且,来的时候太仓促,又没经过深思,她现在的身份仍然是李立维的妻子,她要康南怎么做呢?

不管了,这一切都先别管!她渴望见到康南,先诉一诉这五年的委屈和思念,那种“思君忆君,魂牵梦萦”的感觉,他想必也和她一样强烈!等见到了康南,一切再慢慢商议,总可以商量出一个结果来。现在,康南是她的一株大树,她是个无所攀依的小藤蔓,她必须找着这棵树,做她的依靠,做她的主宰。

走进学校,她又彷徨了,康南还是以前的康南吗?她感到双腿软弱无力,几乎不能举步。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,她敏感到教室中的学生都在注意她。她加快了脚步,又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,心脏在狂跳着,康南,康南,她多么想见又多么怕见!

操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,她还没有走到操场,学生和老师就都对她投过来好奇的眼光。她的不安加深了。越过操场,往右面走,又穿过一道走廊,走廊后第三排房子,就是阿珠所指示的了。她紧张得手发冷,手心中全是汗,心脏擂鼓似的敲着胸腔,呼吸急促而不均匀。在走廊上,她看到一面大的穿衣镜,她走过去,站在镜子前面:“我一定要先冷静一下!我必须先镇定自己!”她想着,在镜子前面深呼吸了一下。

镜子上有红漆漆着的“正心整容”四个字,真巧!以前女中也有一面漆着正心整容四字的镜子。江雁容望着镜子,于是,像忽然挨了一棒,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:长发披肩,虽然被风吹乱了,仍然卷曲自如。搽了胭脂的脸庞呈水红色,嘴唇红而丰满。一件绿色的旗袍裹着她成熟的身子,白色的高跟鞋使她显得亭亭玉立。当然,她并不难看,但她绝不是五年前的她了!直到此刻,她才惊异地发现时间改变人的力量是如此之大!她不再是个穿着白衣黑裙,梳着短发,一脸稚气和梦想的瘦小的女孩子,而是个打扮入时的、成熟的、满脸幽怨的少妇了。她用手摸着面颊,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,在这一刹那,她是那么怀念那个逝去的小江雁容。

在镜子前面站了好一会儿,她发现有些学生聚拢了过来,在她身后评头论足地窃窃私语。她慌忙穿出了走廊,从皮包里拿出一条小手絹。手绢带出一串钥匙,掉在地下,她拾了起来,是家里的门匙和箱子的钥匙,是的,家!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?她走的时候没有锁门,小偷不知会不会光顾?李立维不知道回去了没有?他在盛怒之下,跑到什么地方去了?他总不会自杀吧?不!他不是那样轻易会自杀的人!她停在第二间房子门口了,她站定了,用手压住胸口,怎么在这一刻会想起家和李立维呢?人的思想是多么复杂和不可思议!望着那个木板的小门,她突然失去了敲门的勇气。康南康南康南,这么久思念着的康南,她以为再也见不着的康南,和她就只有这么一扇门之隔了吗?但是,她真不敢推开这一扇门,她简直不敢预测,这一扇门后面迎接着她的是什么?闭上眼睛,她似乎看到康南打开了门,怀疑地、不信任地望着她,然后,他颤抖地拉住了她的手,她投进了他的怀里,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快乐、惊喜和恍如隔世般的怆然情绪。真的,她几乎眩晕了。张开眼睛,那扇门仍然阖着。深吸了口气,她举手敲了门。

她听到有人走动,然后门开了。她几乎不敢看,但是她看到了,她立即有一种类似解放的松懈情绪。门里站着的,是罗亚文而不是康南。现在,罗亚文正困惑地望着她,显然思想还没有转过来,竟弄不清楚门口站着的是谁?但,接着,他大大地惊异了。

“是江小姐?”他疑惑地说。

“是的。”她轻轻地说,十分不安。

罗亚文的惊异没有消除,愣了愣,才说:

“进来坐吧!”

江雁容走了进去,一阵烟酒和腐气混杂的气味对她扑鼻而来。她惶惑不安地站在房子中间。真的,这是一间乱得不能再乱的房间。一张竹床上杂乱地堆着棉被、书籍、衣服,还有些花生皮。床脚底下全是空酒瓶,书架上没有一本放得好好的书。满地烟蒂烟灰和学生的考卷,书桌上更没有一寸空隙之地,堆满了学生的练习本、作文本和书。还有空酒瓶,一碟发霉了的小菜,和许多说不出名堂来的怪东西。这房间与其说是住人的,不如说是个狗窝更恰当些。江雁容四面扫了一眼,呆呆地站着,不知如何是好。罗亚文费了半天劲,腾出一张椅子来给她坐,一面说:

“江小姐从台北来?”说着,他敏锐地打量着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。

“是的。”江雁容说,局促地坐了下来。

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,然后彼此都恢复了一些冷静,消失了初见的那份紧张。罗亚文说:

“康南上课去了,作文课,两节连在一起,要五点钟才会下课。”“是的。”江雁容应了一声。

“你来——”罗亚文试探地说,“是看看他吗?”

怎么说呢?江雁容语塞地坐着,半天才犹豫地,机械化地说了句:“是的。”

罗亚文打量着她。然后说:

“我们在报纸上见到过你的结婚启事,过得不错吧?”

又怎么说呢?江雁容皱了皱眉,咬了咬嘴唇,抬起眼睛望了罗亚文一眼。罗亚文继续问:

“有小宝宝了吗?”

江雁容摇摇头,“没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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