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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管沉水做过什么,你该记住你的身份。”孟晓天在她身后道。苏婉云的脚步停了一停,没有说话,足尖一点,落在小舟上。“我会记得的。”声音随风飘来,似乎是从黑洞中发出的,语音模糊。
孟晓天走到湖畔,望着那小舟往东岸大殿方向而去,皱眉不语。过了片刻,他回身望着玄星楼,浅紫琉璃瓦在薄薄的雾气中如真似幻,藏剑之地,素来少惹喧嚣,然而世事多半身不由己,结果如何,只能由上天定夺。
悠悠荡荡的笛声飘浮而起,是雪湖南岸岗哨的方向。素衣弟子三人为一剑阵,每阵踏一方位,肃静无声,守护于玄星楼前。水雾之中,恍似数百座雕像,是静到了极处的一触即发。
“孟楼主,鸣风山庄的人到了。”为首的弟子说了一句,握着银鞘之剑,目光直视前方。雪湖之畔山石高耸嶙峋,来犯者除了继续进攻玄星楼,没有别的选择。孟晓天略带蔑视地望着西向而来的重重人影:“请君入瓮,早知这没经打,在银镜楼就该把他们全杀了。”
话音未落,他忽的一惊。雾气之中,那两三百个鸣风山庄弟子渐行渐近,娶非散乱而来,同样是三人结为一剑阵,每七个剑阵合为北斗七星之位。孟晓天定睛细看,只见剑湖宫素衣弟子所结剑阵为正向北斗七星,而鸣风山庄弟子则首尾相倒,以摇光位为阵首,天枢位为阵末。此阵自北宋年间创立以来,未见有倒转使用之法,经银镜楼遇袭之后,鸣风山庄弟子人数虽减,得空旷之地而阵成,便有固不可破之态。
双阵相距渐渐缩小,剑湖宫弟子亦都微感意外,但银鞘剑在手,并未有慌乱之感。孟晓天立于阵外,凝神望着对面压迫而来的十数个大阵,手仍然背在身后,不知心中所思。片刻之间,双阵已仅数丈距离,剑湖宫阵中十四名占天枢主位弟子同时清啸,大阵发动,如齿轮互为辅助,桶壁般向鸣风山庄剑阵碾压而去。
孟晓天目光微凝,飞身跃上一处突出的山石,身居高位,见鸣风山庄弟子并未随剑湖宫剑阵而动,兵刃相交之声渐起,首当其冲的摇光主位然驱阵前攻,二三百人只以守御之势迎敌,过不多时便有几人命丧于素衣弟子剑下,但逆阵宛如蓄势,并不稍乱。
以高位观之,此时正反两道北斗七星大阵仿佛互相吞噬、互为消融,剑湖宫弟子三人一位、二十一人一小阵,银剑攒刺,入如无人之境,但正当两阵看似合为一阵之时,逆阵摇光主位十余人突然举剑与剑鞘猛击,铿锵声过,鸣风山庄弟子齐声长啸,逆阵顿时发动,贪狼迎破军、巨门迎武曲,正是以我之强、迎敌之弱,阵翼二星悬殊尤大,剑湖宫素衣弟子猝不及防,顷刻便有伤亡。敌深入,予以一击,正是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之法。方才银镜楼因占地利先下一局,却也落了这轻敌贸进之失。
孟晓天于山石之上微微摇头,一扣袖中柔柳剑,双眼紧盯着逆阵摇光位数人,但他仍然没有出手,脑中闪过自己常说的一句话:要了解一个人绝非不可能的事,只要时间。如今看来,剑湖宫似乎也并非铜墙铁壁。他曾了十多年的时间去了解任奇,今日却发现了比他更为执着之人。他的嘴角又浮起那嘲讽的微笑,心中喟叹。
自从与任奇决裂,卫彦之哟钻研剑阵的时间,恐怕并不比他孟晓天的年岁短。这逆北斗七星之阵虽说不上奇绝,哟克制剑湖宫素衣弟子,却是恰到好处。就如世上无论如何高强的武功,只要有人愿意费尽一生去破解,一样会被尽数破去。
相逆的两道齿轮互相碾压,剑刃相拼、血染素服,雪湖南岸的玄星楼前,霎时陷入炼狱火海般的杀戮之中。剑湖宫十数小阵已失其六,只要阵中少去三人,七星之位有损,破绽便无法掩藏。鸣风山庄弟子方才被苏婉云所引的承天八卦阵伤去一半,怨气勃发,剑光霍霍,只杀得地上鲜血流淌,不忍卒视。
危急之中,蓦然有一道华衣身影斜刺里飞掠而出,腕下光亮一闪。几个察觉之人抬头,阳光透过水雾,闪烁得那人手中之剑宛如粉碎的星辰,直往逆阵居中的摇光主位袭去。阵中开阳、玉衡位鸣风山庄弟子立刻反剑相护,这二人正与两名剑湖宫弟子缠斗,舍身而护主位之时又有旁阵天机、天权位相护,转架之间毫不费力,但孟晓天剑法何等犀利,去势不变,手腕一颤,便将那两人挑落于地。
逆阵中人眼见全阵主位受袭,阵翼立刻摆动,层层相护,数十柄长剑一起指向孟晓天。剑湖宫弟子随此势而上,将阵法纵横调动,借对手护主位之机略略扳回形势。孟晓天本意在扰阵使其现出弱点,见逆阵居中主位防护严密,便转而向其它数阵摇光位袭击,身影满场游走,飘忽不定,片刻间数人毙于剑底。
摇光主位一旦无人,逆阵阵法立刻迟缓,剑湖宫弟子以孟晓天剑指处为阵动之向,北斗七星大阵顿时运转灵动。鸣风山庄弟子因身法不及孟晓天,阵中变化失其效力,正当居中摇光位之人举剑击鞘,转换大阵时,孟晓天看准他身周无护,倏忽欺至,一剑削去了他天灵盖。
准确、锐利,然而又含蓄、温文尔雅。在落手之前,几乎没有人能想象这翩翩公子一剑可以削去人的半个脑袋。
血浆溅起,鸣风山庄弟子惊呼声中,孟晓天剑光点动,于游走间将此小阵中二十一人一一放倒在地。或死或伤,再无法站起。柔柳剑沾染过了血腥,攘不留痕,玄星楼主微微含笑,自始至终镇定如昔。但凡身在高处之人,总是能先人一步而见机,使自己永远从高处俯瞰,这先机便成了胜负之所在。
主阵者陨命,逆北斗大阵纵然仍能变换,究竟大为迟滞,芹照全局之力已失,孟晓天扫视一眼,收剑跃回山石上。素衣弟子重新振奋士气,每小阵主天枢位者带动阵法,同时互为照应,银剑疾挥,将逆阵冲得四散破落,鸣风山庄弟子甫一落单,不是自尽便是被擒,半个时辰之后,雪湖南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。
水雾中,鲜血的腥味愈加浓重,面容狰狞的死者被堆放在一起,肢体横陈,与洁净素淡的天云格格不入。杀戮一旦开始,就会接二连三,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,所以身不由己。孟晓天回到玄星楼前,望着这一番情景,皱了皱眉。剑湖宫,这个地方在他心中一直是大殿基座那般的银白,里面的人与俗世无关,数百年只守着寂寞的剑炉,生存于生死之外。
但似乎就是在今日,那些亘古不变的寂寞被轻轻打破,卫彦之,在任奇的口中,这个反出剑湖宫的男子桀骜而不愿服输,倘若上天能赠他一二分的禀赋,今日的剑湖宫主是谁,或还未知。
“孟楼主,共擒获鸣风山庄弟子三十七人,其余不是战死,便是自尽了。”力战后的剑湖宫弟子素衣染血,神情却是喜慰。
“知道了。”孟晓天淡淡地道。他忽然很想看看卫彦之的眼睛,探究那双眼中会有什么样的神。攻人攻心,那个人的弱点,一定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。
“这些人现在要押送大殿吗?”素衣弟子又问道,似乎对孟晓天的神情有些不解。鸣风山庄,亦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铸剑门派,今日来袭,一半人马先折于银镜楼、玄星楼,足以让这些多年守于雪湖的弟子兴奋良久。
“不必了,大殿情况不明,带这么多人去不妥。”孟晓天取出绢帕,擦拭了一下柔柳剑,收入袖中。
“这么多人,说不定可以哟威胁他们呢?”素衣弟子脸颊上带着血战浮起的红晕,眼中有光闪动。
孟晓天看着他,笑了笑:“如果一个门派之主,让自己的儿子带着大批弟子去连探两处危险之地,那么就算你抓住了他的儿子来要挟,也只是反受其累。”
小舟起伏,缓缓离开雪湖南岸,湖面浩渺无际,深蓝如同幕降临。然而这一日,似乎有些特异的地方,认晓天始终无可抑止地不安。非关苏婉云询问沉水时的表情,也不是方才的一战让他心生寒意。直到远远望见大殿后直通湖心的试剑桥时,孟晓天目光一凛。
自他有记忆开始,这座桥就是不允许寻常弟子轻易踏入的,只有每年比剑会的胜者,可以带着银镜楼新铸之剑进入。所有的人都说这是无上的荣耀,但在他记事的这二十多年,从不记得有谁活着回来。
无上的荣耀,亦是惨烈的极刑。风雾弥漫,剑湖宫主也不得不在风起之处止步。这是九天玄剑的孽缘,今日之事却又何尝不是如此?湖风湿润,孟晓天极目远眺,试剑桥上一无人影,但在越来越清晰的雪湖东岸,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。
剑湖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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